赛博朋克:边缘跑手

影评

年份:2022  地区:美国  类型:科幻 动画 

赛博朋克:边缘跑手影评 - 何为赛博朋克?


两年前,《赛博朋克2077》的游戏版本发售,瞬间引爆流量,依赖的无非是两大法宝:赛博朋克的世界观(当然也包含其沉浸感)以及银手(由基努·里维斯扮演)这一魅力角色。

《赛博朋克2077》按照常规说法,赛博朋克始于菲利普·K·迪克这位药瘾缠身的天才作家的臆想世界,雷德利·斯科特在1982年以《银翼杀手》为其打造了衰败、辽远且永恒的基建。在这个故事蓝图中,复制人(或者某种意义上的赛博格)是泰瑞尔公司殖民外星的造物,因此被设计为高强度的躯体结构——罗伊刀枪不入的强悍身体,仿佛就是一个「义体金刚」。

《银翼杀手》中的罗伊

《银翼杀手》(1982)基努·里维斯同样是赛博朋克界的Icon,但来自完全不同的时代以及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他是《黑客帝国》中的救世主(the one),而要拯救人类沉睡的肉身,他必须以虚体进入矩阵内部,唯一的方式就是「深潜」。

里维斯还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与迪克的世界建立起联系。在理查德·林克莱特执导、改编自迪克原著的《黑暗扫描仪》中,穿着变形衣的基努·里维斯以动画的形象出场,这是一种诡异的「媒介再造」:他的体质如此特殊,似乎能够轻松穿透虚拟和现实,穿透电影、游戏、动画这些不同的媒介文本。

里维斯身上有着赛博朋克最实际意义上的征象,这是他在不同文本模式中保持着高度不可化约性特征(也是其魅力所在)的根本原因,对里维斯的跨媒介引用也自然有别于其他演员——对比一下《赛博朋克2077》的银手与一年前《死亡搁浅》中的蕾雅·赛杜与麦斯·米克尔斯,这一点就一目了然。

如果银手(或者骨子里的里维斯)是原版游戏的赛博朋克灵魂,那么《赛博朋克:边缘行者》的问题恐怕就是缺失了这样的灵魂。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2022)取而代之的大卫,一个赛博朋克世界里暴走的少年,一个不断武装升级自己义体的跑酷形象,似乎还带着日漫的鸡血特征,它与那种无限悲观、暗黑和虚无的赛博朋克世界总是有一层隔膜。

里维斯能阐释的东西,在他身上都不具备,哪怕他最终通向的是为爱而自爆的悲壮举动,却解释不了那种命定的虚无——换句话说,他离《银翼杀手》中的那位最终坐化的「真义体金刚」罗伊,都有着遥远的距离。

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赛博朋克:边缘行者》有其自身的雄心壮志:去完成游戏版备受吐槽的未完工的基建,去完成一个不断固件升级的爽感,去实现凄美至极的月球梦。它的赛博朋克世界,尚算是构建起了自身的形貌,但问题是,这个夜之城远远不够暗黑。

至少在看过多个迪克的影像世界之后,我们能分辨纯正的赛博朋克与不纯的赛博朋克,比如说,大友克洋和押井守的世界(如《阿基拉》与《攻壳机动队》),就是他们按其文化思维改造过的世界。

两人的叙事核心,是少年或少女,在一种外壳/固件的升级道路上越走越远,并通向毁灭的终局;今敏的世界(如《红辣椒》与《未麻的部屋》),有着相同的毁灭立场,但重点不在于固件升级,而是赛博世界中的无限「深潜」。

《阿基拉》(1988)大友克洋与押井守,以及随后的今 敏,都属于赛博朋克的改造体,我们无法说这不是赛博朋克,但至少不是完整的赛博朋克:前者足够朋克,但赛博元素一般;后者赛博架构出色,却不够朋克。当然,这不足以构成批判的理由,因为它们都属于十年一遇的天才作品。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兼具了上述两种路径,大卫「向上引爆」的固件升级以及露西「向下沉没」的意识深潜,似乎在缝合大友克洋/押井守和今敏昔日的赛博朋克缺憾,以求织造出完整的赛博朋克。

然而遗憾的是,它仅仅缝合了表皮、缝合了诸元素,却没有缝合起世界观。换句话说,剧中的大卫与露西、义体升级与意识深潜,在本质上都是割裂的。

自装上斯安维斯坦这个军工脊柱的那一瞬间,大卫的意气用事和狂热就在热烈迎接一个机械时代的思维,那就是人定能掌握科技的无限力量——这种思维在100多年前达到了历史巅峰,也恰好在电影诞生之前,以斯安维斯坦呈现的一种高速度动作,在本质上复原了电影先驱马莱的摄影枪图案(一种连续摄影术)。

大卫被曼恩招募,成为街头雇佣兵,也是因为他们在「义体崇拜」方面有着至高的共同语言。

以麦克卢汉式的「媒介延伸」来改造身体,让大卫追随曼恩成为了巨大的身体,这种义体上的认同塑造了日本动漫中高规格、高尺度的身形和力量崇拜(当然也涵盖《高达》《EVA》在内的机甲美学),在本质上并不例外,而这样的义体建构也会因其必然的崩溃和死亡而永恒。

义体崇拜是一种表面性的累积,也就是数量和强度的直观累加原则,但以大卫而言,他并不具备大友克洋等人昔日的人设强度,他的升级过程充满了外在的直接投喂式的催力,往往发生在刻意的、现成的情境——比如最后穿戴义体金刚,这让暴力美学失去了自为的内在力量。换句话说,剧中的大卫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混杂着热血和纯爱传统的日本动漫少年。

而露西呢?这位低沉、冷漠、美艳的黑客有着悲凄的宿命,萦绕着童年的梦魇。她的身世理应是点睛之笔——其背景呼应了新旧网络的剧烈更迭,甚至响应着《银翼杀手2049》中的那场大断电造就的新旧世界分离。

这很显然戳到了赛博朋克的一丝精髓,在深潜和搜寻遗落宝藏的过程中,虚体的意识被大量的系统AI攻击蚕食且反噬到肉体,这正是《黑客帝国》中呈现的世界法则。

然而值得讽刺的是,露西退出团队的前提,是继续深潜以抹除所有跟大卫相关的信息,来避免他安装义体金刚和终将死亡的命运。被一种少女化的单纯和一种青少年的纯爱所穿透,这个「向上引爆」和「向下深潜」的双向操作都被断绝了后路,赛博朋克所青睐的极限操作,也就止于日漫男女的纯爱故事。

大卫以摩托车载露西去城外看着灯火通明的夜之城,与它们在AI程序里月球漫步一样,都是解构赛博朋克世界的纯情青春梦。

人们或许会说,《边缘行者》确实打造了夜之城这个华丽的赛博朋克的世界,大公司的技术专营、人的落魄、过度的黄暴污、先进与腐朽并存、黑道经纪人的双重买卖,以及随时随地的背叛和崩坏,都是其标志性的事件。然而需要看到的是,它们只有赛博朋克的场景虚形,而没有场景内在的深度,我们很难在影片中找到一个真正令人战栗的空间,一个如尼采之深渊那样的空间。

《边缘行者》中最有意思的角色,或许是那位出场仅有一集的吉米黑咲,一位死忠粉超多、有着贵族长相的超梦导演。「超梦」是由介入式义体记录的完整体感经验,被保存为录像带的格式,这等于是凯瑟琳·毕格罗那部经典作品《末世纪暴潮》的续写——正如《末世纪暴潮》中的「鱿鱼」(squid)能收集人的脑波影像。

超梦的制作源于真正的身体(一种身体影像),并且证明了一种「体感经验」是赛博朋克和后人类世界里无法被化约的东西,这恰恰就是人类无法摆脱身体,成为纯粹数据的原因——哪怕是《黑客帝国》沉睡的诸众,也需要在睡眠舱里保存着肉身,这是行使体感经验的前提。

在「超梦」中,最残酷且最刺激的莫过于「赛博疯子」们的死亡经验,它赋予了人类能体验的最大强度——疯魔、狂乱、杀戮和死亡。赛博朋克世界的电影,以沉浸式的至高原则体现了吉米黑咲的座右铭:「与其体验他人的死亡,不如让你经历自己的死亡。」

在从曼恩到大卫的逐一或循环的悲剧中,《边缘行者》的核心放在了放飞和克制的狭隘命题里,放弃了本质的虚无。露西想把大卫拉回来的前提,是避免成为荒坂公司的小白鼠,是削减和放弃义体,这是一种狭隘的爱,它甚至无法解释露西这个角色的整体人设,也很难解释他与大卫的爱情以及他们的爱情基础。

随着大卫的缓冲药剂耗尽,以及他被剧中的终极BOSS「亚当重锤」所击杀,他的生命定格于最后一集。

他最终的拖延,拯救了心爱的爱人,让她最终圆了月球梦,这是一个看起来纯情动人的爱情故事,放到新海诚、细田守等人电影里尚能自圆其说,但放在一个赛博朋克背景里,它太廉价了,就像剧中所说:上月球的体验只需要25万,真的是太便宜了。

这种主题和人物上的耗费,就像义体的缓冲剂,只会令其变钝;它也如坚硬的海床,阻止了意识的深潜。

《边缘行者》打着赛博朋克之名,征用了足够的表面元素,但它缺少的那个能够缝合一切的内核,这个内核是原版游戏中的银手,他是真正玩世不恭的、消极幻灭的、能够缝合「向上引爆」和「向下深潜」,乃至是缝合起整个赛博朋克世界观的决定性人物。

银手、《黑客帝国》中的尼奥、《银翼杀手》中的戴卡徳,它们都是这一类黑暗质感的虚无主义者,这种虚无并非病态的主观主义或普遍怀疑论,而是以命定的方式思考着实在。回望「赛博朋克」这四个字(不得不说它今天已经大大廉价化了),它的精髓不在雷德利·斯科特打造的「原初场景」里,也不再那些以神经机械学、义体和黑客为前提的操作中,而是在那个核爆后无人居住的城市里,垂垂老矣的戴卡徳和他的一条电子狗——这就是赛博朋克的本尊。

【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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